或许是那篇张洁娥的文章印象太深,读过一天之后,我突然想起一件以前的事。
似乎发生在热天,那天我值12点晚班,有热线进来说,台州一楼盘地基泥浆倾泻,数名民工被埋。开车到台州是11点以后的事了,车停下来,现场要从一个小巷子进去。小巷里整齐地停了一长溜黑色0开头的车,旁边全是人,好像每个人都有一个角色,又好像每个人真的在不遗余力地挽救什么。
走进去就是工地,应该说,是个巨大的坑,更多的人围着这个坑,更多的人打电话、吼对讲机,坑里是几台挖土机,在泥里搅和。兄弟台的同事试图冲进警戒线,和警察吵了起来,到后来吵的内容已经完全和事故无关。其实警戒线内外又没有什么区别,里面无非也就是更多的泥,更多的指挥官,更多根本不知道情况的人。我那时已经对这份工作感到有些疲倦,我就在坑外打转。
坑外还有些原先没拆干净的房子的台阶。好多人就在台阶上坐着,表情木然,他们是唯一坐着的人,当时被宣布失踪的人的家属。谁在下面,做什么工种的,哪里人,出来打工多久了,家里几口人……能问的无非也就是这些,他们能下意识回答的也就是这些;再问事故究竟是怎么发生的,是谁的责任,事前有没有迹象,这些问题本身的词语排列语句组织,似乎已经无法从他们脑中激起反应。而任何心酸的故事,在那样一个嘈杂的现场,不可能被讲述。
我就这样在台阶前绕了几个圈,采了许多根本不会在新闻上出现,也确实没什么必要的零碎素材。我记得我采访一对母子,女人三四十的样子,已经完全木然了,十几岁的小孩倒是说话还伶俐。我问他们,打算等到什么时候。现在想起来是个傻问题。小男孩说,肯定要等到为止。
在警戒线外的台阶边,根本得不到什么最新进展,即使有人被挖出来,似乎也无人过来传递信息。我跟一个相熟的消防通讯员打电话,他在里面,他说,放心把,有人挖出来我肯定帮你拍到。而什么时候失踪的人能找到,没人知道。于是我带着摄像司机离开了现场,附近有个四星级酒店,价格远超报销范围,我掏出一张进工地时被塞的宣传部干部名片,问,有协议价吗?对方报了一个数,于是住下了。
第二天再到现场已经晚了。坑里坑外的人几乎全消失了。只有三四个人,从坑里拉着一具担架往外爬,担架上是黑色胶袋,那是最后一具被发现的遗体。坑边上其实还有两个人,就是那对母子。我对摄像说,赶紧开机啊,赶快拍呀。那个胶袋被担上来以后,并没有被抬往那对母子的方向,而抬向最后一辆救护车。那对母子喉头发出几个急促但听不清的单音,往救护车跑。救护车的后门勉强等母子赶到才合上,没有再等什么,开了出去。除了我和摄像,现场再无一人。
那大概是8点多钟,我带着睡眠不足的恼怒表情,站在瓦砾堆上完成了出镜。
那条新闻做得很烂。也许不那么烂。我把那7个、或许是8个人被找到,拉出泥浆的镜头,只要通讯员拍到的,都放了一遍。也没什么需要打马赛克或不宜公开的,他们整个身体都被泥浆裹了,只是黑黑的一具兵马俑,什么也看不出。最后是救护车关门,在坑坑洼洼的瓦砾堆上开出现场的画面,以及我皱眉的脸。实际的新闻要比我描述的更短更平。它在我们那一档吵吵嚷嚷的民生新闻里,带着嘈杂的同期声,很快就播完了。
这种新闻,安全伤亡事故,几乎是每天都有的,甚至一天就有好几条这样的新闻。人数多寡而已。也不可能给他们配一个诸如“再见警察再见”的音乐,也不可能给家属再多哪怕几分钟时间展露那颓唐的绝望。也没有必要去播在警戒线旁边跟警察吵了些什么。也没有在当天就形成完整的谴责谁的逻辑。它只是作为一条消息,蜻蜓点水地扩散了一些悲伤的声音,模糊而“客观”地披露了一些不出奇的事故的可能原因,赶着时间,就这么播了。
回过头我问自己,如果今天再去采访这样一个事故,我会做成什么样子?令人失望的是,可能也未必能提高多少。或许我能播出一些诘问的画面,展现一些无能的嘴脸,留下一些精彩的表情;又或许挖出一些裙带关系;再或者,画出整个出错的系统的地图,解剖绝望……是的,我能做得更好。可是,这些都无法在本质上提升这条新闻的新闻价值。也就是说,这样的事,根本不稀奇——当死亡这件事本身不能打动人,还有什么可以?
我一直都想回去,想回去报道民生新闻。但是当初的恼怒直到现在也没有消去。我只当自己是打怪不够多,通关没到头。或许真有一天,被我报道的灵魂,能够得偿所愿,能够拥有足够的意义,和他突然与人世一切撕裂分离的所相称的意义。但或许,没有什么能与之相称。
前路漫漫,迄今没留下什么值得纪念的作品,但我总算是还在做着这份工作。总要回去的吧,至少,得这么惦念着才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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