龙年的工作以公路上的旅程开始。
因为要完成特别节目的一组采访和素材,计划是用一天一夜的时间从上海到宜兴到铜陵再回到上海。从宜兴去往铜陵,花了不到五个钟头,并不算长途,但也许是跨越了白天黄昏到和无边黑幕,这一趟沉闷而绝望的旅程竟然迟迟不肯从我的记忆里消退。
这肯定不是我最长的汽车旅程,也不是最危险的。两年温州有个团队在深山里遇险,当天晚上11点,我们从杭州出发,一路上打听救援的情况,没有合眼。第二天清晨6点不到,采访车和各色大货车堵在温州一条国道的入口,喇叭声从四面八方传来,朝霞和天主教堂的十字齐高,天色渐渐淡化。接下来是两个多钟头的盘山公路。必须说,那个半吊子驴友团队的确有点眼光,那是我这辈子见过最美的山。公路每到拐角处便是村寨,两三间竹屋木屋,至多四五座吧。现在那个少数民族的名字已经记不得了,好像里面有个生僻字。上午8点半,公路的尽头到了——那是一座瀑布。我至今仍带着骄傲,那个地方,也许因为容易出事,开发不大,宣传也不多。但它留在我最疲惫和紧张的记忆里,很美。
又或者是小时候去峨眉山旅游的记忆。我不知道为什么,去到名山或者大海,大家才会想起日出这档子事。其实平日里的日出也是一样好看——起码西湖是这样。总之那天浓雾,理智地想一想,这样的天气其实见不着太阳,无论如何,那天整个团队还是兴致勃勃地往山上赶。也是盘山公路,司机是本地人,开得又猛又急,迎面一旦来车,就造成一种要撞上的险境。总之那天上了山,遇到了猴子,但果不其然并没有日出。然而真正惊恐的是下山时,那时已经接近中午,浓雾散去,这时候才看见,山谷里躺着一辆又一辆摔下去的客车,而司机依然开得又猛又急。
——然而这一趟并没有这么精彩。全程是高速,除了我之外,是四个年龄均可以当我父亲的男同事,或者说前辈。于是我坐在最后座,座位的另一半被乱七八糟的行李和衣服占满。我就这么拘束地歪坐着,想要睡一会儿,姿势也极其难受,但居然也睡着了。后来又被冻醒,就是这时,发现车外已经是一片漆黑。奇怪的是,那四个半百的男人,也不再做任何交谈,没有音乐或广播,不知道他们是睡是醒,车子死气沉沉,漠然无语地前行着。
车外则是一片旷野。当然没有路灯。只有在要超车的时候,后车的司机会快速闪着大灯,灯光照进车里,又迅速消失。高速路之外,要望到很远的地方,才能发现城市的轮廓。不知道为什么,看不到田野或乡村了,又或者,它们已经消融在黑暗里。只有遥远处散发零星灯光的城市能被看见,甚至还有几朵烟花,节日尚未结束。有一段时间,路上的汽车像是达成某种默契,谁也不超车,就这样前前后后的,只有引擎沉闷的声音。路牌上的公里数不断倒数,有一些地名像是有典故,但也只在眼球底部停留一瞬,过后就忘了。这时候你可以理解,为什么美国罪案小说里,长途车司机往往是最容易产生连环杀手的职业。因为在这条一成不变的公路上,时间像是跟远处的城市轮廓割裂开来,在那一头,每一盏灯光都代表一个安稳的晚上,然而在公路上,却只能不断经过、经过、经过。
只是五个钟头不到的路途,但它带来的感官体验远远不只五个钟头。在进入深夜之前,铜陵市区进入眼前。这是一个富含有色金属的城市。资源比钞票更阔气,我想,它当选中国中部的拉斯维加斯应该没有问题。马不停蹄地完成采访后,我们在一家五星级酒店住下,服务上乘——价格大概跟西湖边的汉庭差不多。
第二天按照不同的路线回上海。白昼之下,路边的工厂、广告牌、冬天空荡的田地全部现形了。那趟黑夜里的公路旅程结束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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